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未名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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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到了1976年。

    香河离唐山很近,那一年大地震,把张中行在乡下的房子全部震倒。他的哥哥就死于那次唐山地震灾害中。乡下已无法待下去,只好回京。大女儿、三女儿、四女儿都在外地,唯二女儿在京。他和老伴唯一的选择是投奔二女儿,住到北京大学的宿舍。

    二女儿张文毕业于北大化学系,丈夫亦在北大工作,住房并不宽敞,他们为了照顾老人,腾出了一间房子。

    住地就在未名湖边,是北大最迷人之地。重返校园,张中行百感交集。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学校早已不像学校的样子,认识的老先生,也都在困境中。所以,亲近校园,却亲近不了往年的师友,想到人世沧桑,他不禁为之叹息。

    但那时偶能见到几个熟悉的身影,他是高兴的。宗白华、朱光潜、金克木、季羡林,经常可以在路上见到,彼此点头。有的后来成了朋友,未名湖边的日子,遂让他的晚年亦有了一些亮点。

    张中行住在燕园的东北,与周围许多教授为邻。比如宗白华在东北角,从女儿家的南窗就能望见宗家的北窗。朱光潜则在西北角,距离也不算太远。朱先生的夫人奚今吾是张中行的同事,彼此是熟的。年轻时在北大上学,他听过朱光潜的课,多年后依然记得。印象里的朱光潜有很广阔的视野,文艺理论颇有深度。也许因为是克罗齐、康德的崇拜者,五十年代后的生活就日见寂寞,受批判、遭贬损是自然的了。张中行的风格,在某些方面很接近朱光潜:知识上两条腿走路,既注重艺术直觉,又喜爱理性的追问与思考;行文又不生涩,走的是雅俗共赏的路子。张中行知道,这些早就不合时宜,是被一般人看不起的。但他却觉得是难得的闪光,比街市里贩卖的东西好,与这样的人为邻,是缘分,至少北大的薪火在此还可以感到,它温暖着他,让他久久不能忘怀。在《两位美学家》一文中,他这样回忆道:

    但究竟是同住在一个大墙圈之内,有时还是能够见到。有个时期,朱先生经常到外文楼去工作,累了,就到楼东门外的通道上,叼着烟斗散步。我遇见他几次,总是问安之后,谈几句闲话就作别。他因为年高,身体显得更矮了,头发全白,步履很慢,配上由烟斗不断上升的烟缕,总像是沉思的样子。衣服不破,但和人以及他的学问一样,古旧,一看就知道是多年前的。这楼门外的通道,北端是副食店和粮店,来买食物的人不少,把朱先生放在这样的人群里,沉思而不买米油盐,显得有些怪,幸而燕园之内,这样的怪物不罕见,所以追着细看并进而研究的好事者并不多。

    以后,大概是因为行动越来越费力了吧,朱先生很少出门了。有一次,我见到奚今吾女士,问过朱先生情况之后,有预见之明,说请她转求朱先生给我写点什么。不久就写来,是丰子恺的一首五绝。字苍劲,颓唐中有些拙气,与《谈美》的轻灵婉约不是一路。我感到惭愧,竟不知道朱先生的书法也有相当深的造诣。

    他在燕园一直住到九十年代中期,房子挤,生活寒苦都不在心里,可欣慰的是能与前辈或同辈友人接触。他的《负暄琐话》《负暄读话》《顺生论》等,都是在燕园完成的。恰在此时,燕园的另外两个老人也著述颇丰,金克木、季羡林的散文随笔,一时倾倒众人。八十年代,散文成就以老人最高,而未名湖畔的张中行、季羡林、金克木尤引人注意,为湖畔三杰。季氏与金氏,也是久历风雨之人,和张中行不同的是他们一直在校园里,不及张氏的泥土气浓,但他们三人的特点是都学识满腹,为文随意,气象高远。那些在《读书》等杂上志刊发的短章,一扫学院气与八股气,他们在学海穿梭,自然轻灵,举重若轻,真是郁郁乎文哉。

    张中行后来与季羡林成为挚友,相知很深。季羡林看过《负暄琐话》《顺生论》,大为惊叹。内心有呼应的地方是自然的。季氏的苦难感,集中在“文革”记忆里,十年之苦惨矣痛矣。其《牛棚杂忆》乃喷血文字,撼天动地,为旷世悲文。但季氏之苦,乃己身之苦与书斋式的自语。张中行的文字却由书斋及平民,由山林入市井,林林众生,苦雨相浸。他们偶然相聚,谈及旧事,心有戚戚焉,相知甚深是必然之事。

    他和季羡林的交往,在学界是个佳话。早晨散步,一般要路过季先生的家门,他们不知为什么就熟悉了,而且相知很深。对于季羡林的学问,他不是太懂。那些梵语和吐火罗语的专业,对他都是谜一样的存在。张中行对他尊敬得很。他们有些相同的地方,就是都迷恋学问,生活上朴素得很,有乡下人的泥土气,骨子里很东方式;有学识,却又不卖弄,喜欢过普通人的生活。张中行这样描述他的感受:

    结识之前,有关季先生的见闻,虽然不多,也有值得说说的。用评论的话总而言之,不过两个字,是“朴厚”。在北京大学这个圈子里,他是名教授,还有几项显赫的头衔,副校长、系主任、研究所所长,可是看装束,像是远远配不上,一身旧中山服,布鞋,如果是在路上走,手里提的经常是个圆筒形上端缀两条带的旧书包。青年时期,他是很长时期住在外国的,为什么不穿西服?也许没有西服。老北大,在外国得博士学位的胡适之也不穿西服,可是长袍的料子、样式以及颜色总是讲究的,能与人以潇洒、高逸的印象。季先生不然,是朴实之外,什么也没有。语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季夫人也是这样,都市住了多年,还是全身乡里气,为人也充满古风,远近邻舍都称为季奶奶,人缘最好,也是因为总是以忠厚待人。与季夫人为伴,家里还有个老年妇女,据说是季先生的婶母,想是因为无依无靠吧,就在季先生家生活并安度晚年了。总之,单是观察季先生的家(包括家内之人),我们的印象会是,陈旧,简直没有一点现代气息。室内也是这样,或说更是这样,墙、地,以及家具、陈设,都像是上个世纪平民之家的。唯一不同的是书太多,学校照顾,给他两个单元,靠东的一个单元装书,总不少于三间吧,架上、案上都满了,只好扩张,把阳台封上,改为书库,书架都是上触顶棚的,我隔着玻璃窗向里望望,又满了。

    他欣赏季羡林,是因为这种生活态度的相近。在未名湖边还能找到这样的人,与之对谈,自然是快乐的。另一方面,他们在一些基本问题的看法上是一致的,有学术上的亲近感。比如都缅怀老北大,对胡适是没有偏见的;在思想上,亦有自由的理念,不与时尚的那套为伍;敬重学问家,有理论的自觉。这使他们见面时,感到亲近,有时可说心心相印。季羡林开始不太了解张中行,待到看到他的《负暄三话》和《顺生论》,大为敬佩,认为这是大学的教授们写不出来的,其文为学林中之精品。他叹道:

    中行先生是高人、逸人、超人,淡泊宁静,不慕荣利,纯朴无华,待人以诚。以八十七岁高龄,每周还到单位上几天班。难怪英文《中国日报》发表了一篇长文,赞颂中行先生。通过英文这个实为世界语的媒体,他已扬名寰宇了。我认为,他代表了中国知识分子,特别是老年知识分子的风貌,为我们扬了眉,吐了气。我们知识分子都应该感谢他。

    ……

    有时候,我们站下来谈一谈。我们不说:“今天天气,哈,哈,哈!”我们谈一点学术界的情况,谈一谈读了什么有趣的书。有一次,我把他请进我的书房,送了他一本《陈寅恪诗集》。不意他竟然说我题写的书名字写得好。我是颇有自知自明的,我的“书法”是无法见人的,只在迫不得已时,才泡开毛笔,一阵涂鸦。现在受到了他的赞誉,不禁脸红。他有时也敲门,把自己的著作亲手递给我。这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有一次,好像就是去年春夏之交,我们早晨散步,走到一起了,就站在小土山下,荷塘边上,谈了相当长的时间。此时,垂柳浓绿,微风乍起,鸟语花香,四周寂静。谈话的内容已经记不清楚,但是此情此景,时时如在眼前,亦人生一乐也。可惜在大约半年以前,他乔迁新居。对他来说,也许是件喜事,但是对我来说,确是无限惆怅。朗润园辉煌如故,青松翠柳“依然烟笼一里堤”,北大文星依然荟萃,我却觉得人去园空。每天早晨,独缺一个耄耋而却健壮的老人,荷塘为之减色,碧草为之憔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在季羡林一生里,很少写过这样的文章。张中行在他心目里的位置,的确是高的。或者不妨说,张中行在未名湖畔的日子,以外乡人身份,为北大旧地带来了一丝光亮。新北大毕竟不是老北大,燕园亦非红楼。而若没有这样的老人在,今日燕园的历史,真的就会少点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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