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凄凉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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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在孤苦无聊的时候,若是有诗人气质,是要常常发出几声浩叹,将文字留在纸上的。大凡不得志之人,在忧虑之时,亦有喷吐郁结心中苦闷之音。山西书法家卫俊秀流放乡下时的词章,曾使我大为感动,清寂涌动的心绪在哀婉的字迹里蠕蠕而动,他和张中行很像,对天而语,向地而歌,词章大有古诗十九首之味。天底下纯真之人,倘有才华,不知如何,都有类似的特点。

    如果不是“文章”暴弃于世,无聊度日,也许张中行不会拾起旧体诗词。他在苦寂的时光里,独自默语,内心的哀凉是巨大的。不知为何,写作的冲动也来了,平平仄仄之间,性情亦可寄托其中,遂有清词丽句流来。他的诗与词,有六朝的余风,亦多唐人气,都不是志满的豪语,而是失败者的隐痛。可那失败感,又不是攀附别人的絮语,而是由失败而思人生,由人生而想天地玄机,悟得道来,大的境界也随之涌出,内蕴是丰沛的。陶潜的悠然、王维的冲淡、李商隐的道行,似乎都有,就那样自然地流淌着,每一读之,却有热潮涌来。

    我喜欢他的诗,是因为那里的寂寞感,都是夜深的心跳,远方的寥落,近处的枯索,缠绕着一颗鲜活的心。1976年所作《秋晚》:

    残晖依树杪,小径独徘徊。

    墙角秋虫泣,故人殊未来。

    同期所作《蜡库二首》云:

    四十年前旧粉墙,闲庭寂寞隐回廊。

    桃根桃叶无寻处,怅望重门泪几行。

    都是怀人记旧之句,己身之苦、梦之破灭,闪烁其间。张中行渴望知己者的对谈,但苦日如年,友人寥落,死者已矣,生者难保,也只有低吟而已。一方面是旷野的无声,一方面又是己身的热涌,可无人知晓,难觅知己,有什么期许吗?在恶魔行世的时候,人也只能向天而语,将微弱的声音散于空旷之世,弥散于冷寂里,任其流淌,而这时,好诗好句便悄悄涌来,怨也行之,爱亦散之。读者于此的感受,也当同状吧。

    在诗词里,他对死亡与离情的表述,与古人很像,但又非儒道佛的情愫,有点叔本华与庄子气,明显有哲思的影子,心绪广而深,轻歌慢吟中,偶露虚幻的凉意、幽微如释氏,深邃似庄子。

    1957年的《冬夜即事》:

    剪烛跏趺读佛经,心迷太始问苍冥。

    寒宵漫步无情思,仰瞩南天猎户星。

    也是那一年,他所作的《观生二十四韵》中有“物自混沌来,还向混沌去。大化超终始,何由问消息”的诗句。阅此诗可让人思生之恍惚,死亡迷茫。“顺生论”在那时就已成熟了,因为实在是帝力之大而人力之微,要扭转万世,谈何容易!他在这类诗句里,扪心扣问,追思沧桑,既有精神飞扬之绪,又带哀苦之心。在茫茫人海与漫漫之途上,人又能做些什么呢?身外的星云花鸟,林木河海,各按己身之道而行,人也当如此吗?在自己陷入绝境时,想想古人的一个个远行之影,恩怨的生生灭灭,一切都已沉寂,人是多么可怜的存在!我们在这个小小的地球上,也不过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如此而已。可我们又不能沉于其中,倘有一分光热,也该释放。于是他一面哀怜着,一面又梦想着,默默地走路,凄凉之句里,情思之水涓涓,与江河之气不差。

    近代文人,旧诗词的写作多是玩玩,“打油戏作”者多多。王国维清秀奇美,九曲十折,甚是悠远。顾随天音地语,风啸林间,有大爱于斯。聂绀弩如地火喷吐,奇思鬼语,摇曳多姿。启功则谐语连珠,直抵苍穹,大笑亦大悲,泪中带乐,何其潇洒!张中行的旧体诗词,比之前面诸人,显得老实,是本分的文人之迹,行于旧道,暗袭唐音,杂以西哲之语和庄生之梦,踽踽行于苦路之中,感伤之语不滥情,多梦之思非妄想,是实实在在的心语,常人的哀荣系于一体,旧形式而还能装下现代的心语,不觉隔膜,真是自然朴素的境界。

    “五四”之后,旧诗词差不多死去了,文人只是于其中玩玩而已。张中行于知天命之年,进入此界,本系内心游戏,秘而不宣者,也就格外真而美,那是私语的流动,决无公共流行话语的气息。这样看来,本色的诗人,亦可潜于黑暗之中,在无望无路之时,点起心绪之火,那火熠熠地燃着,散着他生命的热。冰冷的日子里,因为有这类光的照耀,智慧的躯体,总不会僵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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