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奇文章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第一次读到张中行的文章时,暗叹其风骨之高。五十年间很少见到有他那样风格的人,也像旧朝的遗民,给人不小的惊奇。汉语进化到白话文,唯民国年间出现了杰作,后来渐渐粗鄙了。张中行的韵律显然是从周作人那里来的,所谓“言志”派者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他的书和短文,几乎没有时下的风气,一是看不到政治语汇,感受真而深;二是没有宏大的话题,几乎都是不登大雅的身边琐事,但你觉得那是从心里流出的。还有一个印象,就是古而弥新,语轻意重,沉甸甸地拽着读者的心。文坛上形形色色的人,有时缺少的正是这些。

    谷林先生看到他的《负暄琐话》时,兴奋了许久,遂在《读书》杂志上撰文云:

    《琐话》包括开头的《小引》和末尾的《尾声》,共有六十四篇文章,其中以北大名流的别号如黄晦闻、苦雨斋为篇名的,连同《红楼点滴》《沙滩吃住》,几及全书之半。其余篇章,有名园古刹、香冢鬼市、京剧旧书、酒缸烤肉,都是文化掌故、京城史话。平时拿到新书,翻开篇目,总想从中挑出一篇最感兴趣的来,以快先睹;这本书则有点异样,我选来选去,结果还是从头读起。读完后回想一下,那些篇目上不标名字的,在点景叙事之余,多半仍旧归结于人物。有的通国皆知,有的不出里巷,可是如此传神书中,总是有一枝一节值得怀念,可以挂在齿颊,读了令人感到一点充实和完美。作者既是负暄的野老,曾经沧海,平静地叙述聚散存亡,颇有点止水不波之慨,可是读者掩卷之后,殆不免余情荡漾,涟漪回环。

    这是有关他的作品的最早的评论,论者的中肯令人感念。在一般读者那里,反响是不小的。此前人们普遍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他一出来就有很大的气象,引起人们的好奇是自然的了。到了九十年代初,许多人就开始关心他的过去,想知道他还有什么文章流布过。他年轻时候写的文章,我们能看到的很少,偶读到几篇,面影是苦雨斋式的。但到了五十年代,没有写作的环境了,智慧都消磨到冷寂里。真正带有创作意味的写作,是在他八十岁之后。对他而言,都是不得已的填塞,不过聊补晚年寂寞的心而已。在我看来他有六朝的余味,旧诗词的隽永和西哲的独思都有一些,精神是从历史的景深里浸泡过的,苍冷里依稀闪着远古的烛光。它照着岑寂的世界,与它相遇的那一瞬,我们才知道,汉语的书写完全可以是另样的。

    诗人南星评价他说:“我和中行相交几十年,深知他学得很杂,常常以敏锐的目光把一些值得研讨的问题发掘出来,也喜欢把自己的看法写出来,写得深入浅出,亦庄亦谐,谈笑风生,真是一位Laughing Philosopher(笑的哲学家)。”短短几语,说得恰到好处。南星年轻时文章好,诗与散文,包括译文都有色彩,受西洋小品影响不浅,是好的作家,但晚年却文字枯涩,不及早年灵动,余味亦减,是很可惜的。张中行与他比,出色之处很多,在思的深与意的深上,都高得多。更重要的是张中行是文章家,南星不是。

    说张中行是文章家,是因为其文本的高古宁静,这是读者认可的。另外,他有很深的理论根柢,对文章之道有自己的体味,理论上自成一家。《文言和白话》《作文杂谈》两书,证明了他的理性的自觉。这两本书里,写着他的期待与他的梦。文章的问题,说到底是精神的存在方式的问题。修养、情调、经历都在这里。张中行说中国文章的普遍毛病是太用力,过犹不及,就易做作;还有一个问题是八股化,被套路所左右。自八股取仕后,文人的文字有独创的不多。因为有外在的理念之累,自己的切肤体味就少,内心的真实之言被消解了。鲁迅说中国的文人“瞒”和“骗”,就指此而言。没有心声,亦无眼光,乃文人之不行。他在行笔时,是不愿意蹈别人的覆辙的,文章自然与流俗有别。

    中国的读书人,一般易陷入两种境地:一是得意而忘言,二是得言而失意。张中行是意与言两得,各臻其妙。研究文章写法的,后来大多不会写漂亮的文章。就像文艺理论家多不谙创作一样。可是张中行却文亦来得,论亦来得,未伤于专业。他泼墨之中,知道言为心声,辞达而已矣,又暗藏玄机,通天赖之音。读古人的书,他悟得源头,学而会思,比如看苏轼之文,就知道是仿《庄子》《史记》,取法乎上;读废名的小品,能理出哪是知堂笔意,哪是六祖慧心。他在写作的过程里,深谙有法与无法的关系,远离八股,又自成新调,不能不说是个高人。

    有两类文章他写得出其不意:一是记人,《负暄琐话》《负暄续话》仍流布在世间;二是言理,谈人生哲学的书,大而有当,深入浅出,成一家之论。两类文字,逻辑的力量虎虎生气,直逼人心,是有康德的影子的。在情感的达成方式上,又带唐宋诗词的调子,绵绵细细,九曲流转。灵活多变的章法,不乖违,多跳跃,思想便腾跃起来。其间是自然的倾吐,毫无伪饰的地方。这大约是从明清小品和苦雨斋那里来的。他赞美周二先生,一个重要原因是其举重若轻,作文不用力,遂有轻风白水之状,这与心性的淡泊是有关系的。在激进、狂躁、怨怼的文风袭卷文坛的时候,有这样静若湖泊、淡如轻云的作者在,对时代实在是一个讽刺。

    大凡文章的高手,是己见很深的,张中行亦然。不过在精神哲学与审美风格上,他是个宽容的人。他喜欢鲁迅的雄健,欣赏朱自清的清秀;赞佩庄子的飘逸,又看重荀子的严谨。他是游于百家而不失己意的。由于杂,便四通八达,文字流动而多致,是采撷百花的蜜蜂,飞得自在;但又不故意模仿他人,会从别人的路走出,自创新曲,平淡朴实的背后,有深广的时空,那些已逝的生灵的智慧的闪光,留驻在他的世界里,你不觉得丰沛与自然吗?我在他的文字里,感到了历史的预言。一般的学人,高的可传别人之神,于书海里可得古人之趣,但鲜能传己之心神,不能将生活的感受喷吐出来。张中行的文字,传他人之神与传己心之神均不成问题,遂有奇风吹来,盘旋起舞得比别人洒脱。有一回他讲到读《史记·项羽本纪》的感受:

    读过之后,虽然讲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总觉得文章气味高妙,还想念。念了几遍,稍微能体会文章的妙处,是气势雄伟,如黄河奔泻,自天而下;变化多,任意回转,神出鬼没;感情充沛,语尽而意有余;有见识,评论一针见血。

    我想,他自己的文章,是不是亦想追随类似的境界呢?苦而难的人生,厄运里的沉思,谁比得上太史公笔法?学古人,知道其传神之处何在,便摸索自己的思维之道。他到老年,可谓得到了前人的法度,虽不及那些伟岸之人,可亦称得上不俗之士。其人其文,可琢磨的是很多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