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才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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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张中行的几个老友交谈,有个话题总是不能绕过。他最欣赏的是才女,也因此引起几位老同事的议论。嫉妒吗?不解吗?还是别的原因?我记得他曾和我说过,如果生在柳如是的时代,自己是愿意和她结识的,那么美丽的诗句和绘画,以及脱俗的美貌,何不爱之呢?

    他写的才女太多了,古代的、现代的、当代的,但那些文章却没有肉麻的地方,都很朗然。中国的女人在古时没有地位,或为玩物,或是祸水。胡适那代人才开始注意女子文学,关注古代的才女对艺术的贡献。古人远矣,只能与之神游,但在今世倘能与有智慧的人相逢,那也是其乐融融吧。所以他不惜用真诚的笔墨,捕捉自己能捕捉的美的灵光。这和读诗与赏画是相近的快乐。谈张中行的文与人,这是不能绕过的话题,他谈女性,有美人和才女之分,前者是有爱欲的因素,后者乃精神层面的话题。在《关于美人》中,他坦言道:

    我见过的人不少,其中,将近一半吧,是女性;女性之中,少数,或极少数,是(我眼中的)美人。到此,已无退路,有的必问:“你是否动心?”翻了翻记忆之账,感到真是“难言也”。概动心有程度之差,轻是喜欢,重是难舍。如果轻的也算,见美人,或进一步,与美人交往,我是一反孟老夫子之道,动过心的,用西方某高人的眼看,是并未辜负上帝。重要的是动心之后,我还有衡量的余裕,衡量“人心惟危”的人心,衡量硬邦邦的社会环境。结果常是连心都推入蜗居,发烧,就念“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退了烧,就念“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这样说,我是看开了吗?也不尽然。我还有梦,或梦想,是有那么一天,有美人陪伴,到“而无车马喧”的地方,白日在林间散步,或看古城遗址,夜晚挑灯对坐,话开天旧事。

    我看他的这类叙事时,就感到老人的可爱。他同代的那些革命的老人,在晚年就没有几个人说出类似的话。我注意到他经常谈及钱牧斋,在什么地方两人有相近之处,比如都有学问,文字温润而古朴,行文苍凉深切,游刃有余,举重若轻。钱牧斋和柳如是的爱情故事,勾起了他诸多的联想,那里不仅是两性的事情,而是精神与审美的愉悦的标本。天底下的最有学识的人和有美质的女子相遇,在他看来是大的欢喜。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连钱氏的污点也是可以原谅的。

    美女的概念因人而异,但才女就是可望而不可遇的。历史上的才女很多,他几乎都留意过,且对一些人有过研究。在瞭望这些历史人物时,他带有曹雪芹似的笔法,对男权话语的语气是采取颠覆的态度的。他在《负暄三话》里也写了许多才女,看法都是有趣的。丁建华、赵丽雅几篇都写得好。有的是匆匆见过一面,欣赏。有的是有过交往,佩服得很。这里很难说爱情,而是审美的愉悦和人格的礼赞。他把这些非凡的女性的善良的东西昭示出来了。

    他和赵丽雅的相识是因为《读书》杂志的关系。那时赵在《读书》做编辑,约来了他的文章,彼此就结识了。赵丽雅为人平和,自学成才,写一手好字,古典文化的修养甚高,做人也是低调的。她永远是朴素的妆饰,不修边幅,爱书如命。她关于《诗经》的研究独步学林,对考古学都有见识。比如《诗经别裁》中就卓识闪闪,她不仅谙熟旧典,对新学亦掌握手中。古意解析时本乎原意,而那些会心的阐释则像民国学人的散文一样美丽。她借用考古学的成果对诗经名物的认识,是前无古人的劳作,让人读后会惊叹其刻苦与多才,张中行见之兴奋不已。说那篇《赵丽雅》的文字乃是对民间才女的一种致意也是对的。

    《赵丽雅》被他写得十分传神,一个清纯的女子的形象跃然纸面。她对这个学问深的女子的描述,深藏着对学术的尊敬,而这样的人在学院里是殊难看到的。张中行觉得奇怪的是,在文化遭到毁灭的年代后,还有这样的人在,不计名利,非时尚化,心和历史贴得这样近,而且打捞的都是有趣的文化时光。那么丰富的存在被诗意地捕捉着,我们的生活总会有希望吧。这里已不仅是对女性的尊重,还有对文明的期盼。他甚至觉得,学术要有希望,没有这样的痴情于学术的人的参与是不行的。

    古人里,女词人李清照是让他大为佩服的。为什么呢?她没有世故的东西,精神没有被杂色所扰,能在高远的地方盘旋着,写出了男人写不出的高妙词句。李清照的词写得哀婉清丽,如游云轻荡,意绪静而广大,直逼人心。但那寂寞又没有死灭的气息,随时是一种爱的跳动,让人心感到温暖的期许。在评价这位女子时,他感到了少有的宽慰,那是男人写不出来的奇句。张中行不喜欢功利的心态,女子的好文章有时是没有这种功利的。奇怪的是,新文化时期的几个女性作家,他关注得不多,或说不太喜欢。冰心、庐隐、萧红都没让他心动,倒是名不见经传的丁宁、赵丽雅人等让他感慨不已。那里有安静的东西,思想和美是交织在一起的。文章有的是看过即扔的,有的可以反复吟咏。他自然倾向于后者,可是这样的文本,在他的时代是太难遇到了。

    新文学家里,女子的才华好像不及古典时代的女诗人。他在潜意识里是这样看的。问题是他忽略了张爱玲、丁玲这样的作家。为什么对现代女词人的兴趣高于对女作家的兴趣,也许是看重旧学的修养吧。我隐隐地觉得,他对新文学是失望的,好看的文本在他眼里并不多。另一方面,他对外国文学作品读得有限,自然,域外女性的作品也就接触得不多。这些都限制了他对女性文学的判断。从他的作品集里涉及的女性作品看,他是把智性、学识、古典式的优雅放在首位的。这就限制了许多青年读者对他的接近。我们说从他的身上能看到明清士大夫的一面,也不是不对。儒家的审美风范,对他的潜在的辐射还是不能忽视的。

    不过晚年他评论杨绛的文章时,表现出异常的热情。其实那里还是有对钱钟书夫妇的学识敬佩的缘故。杨绛的刻薄和冷寂,穿透了文人的情感之网,是高傲的冷观。他欣赏杨绛,也许是看中了她不与俗世为伍的选择。她拒绝热情,自觉从热闹里退到自己的孤岛,其心和张中行庶几近之。有一些事情,男人不能做到,女性却可以做到,从古至今,这样的例子很多。比较他和“五四”文人对女性的看法,相近的地方很多,只是囿于学界思维,倒不及他的乡野意识那么有趣了。同是从乡村走出来的人,作家孙犁的趋向则是乡土式的。与孙犁的欣赏村姑的美学意识比,他更注意闺阁里的才女,差异是大的。

    中国的文人喜欢道德话语,讲到女性要么是伪道学气,要么是欣赏玩偶的心态,独没有将她们看作是个体的有价值的人。“五四”之后,此风大变,但后来又扭扭捏捏,不得畅达。有关的话题,很有意思,其实要说清楚,也大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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