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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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张中行的几个女儿谈话,讲到幼时的教育,都说受到了父亲的影响。他的四个女儿都是学理科的,有的在北大,有的在医学院、研究所工作,都没搞文学。她们小时常听父亲讲科学的故事,比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就很迷人,把孩子们吸引过去了。科学的好处,是让人从迷茫的世界走出来,有纯正的理性。这至少可以校正中国人昏聩的思想。在他看来,我们的国度的悲剧,是与科学和人的道德意识的缺失有关的。

    科学理性与怀疑主义,对他来说是两个支点。

    现代中国的狂人,大多是把己身的信仰夸大到极限的。只要认准了道路,就有排他的现象,真理在握,别人的存在是无所谓的。人有欲,欲也可升为精神现象,在思想上就表现为一种信仰的出现。思想者往往始于怀疑,而终于信仰。可是在张中行这样的人那里,欲望下的信仰,大多是可疑的,人是生命,动物的属性没有都根除掉。据达尔文的理论,我们就知道自己是进化来的生命,自然就不能不依据于某种规律。可是我们常常在反规律里展开思维,做了许多蠢事,迷失在形而上的泥潭里。与人奋斗,与天奋斗,都要有自己的规律。规律在哪里呢?在他看来也是大难之事。这就要有探索的意识,敢于假设与求证,甚至于否定自己。康德的思想,尼采的哲学,就把人从虚妄里拯救出来,那样的力量,中土的哲学是没有过的。一个现代社会,其基本理念要含有合自然性与科学性的因素。在认知的层面,数理的与逻辑的,都是不可或缺的资源。可惜,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几乎听不到理性的声音了。

    由于罗素的影响,张中行成了怀疑主义者。怀疑乃思想之母,而能否归于信仰,那是另一回事。从他自己的经历看,许多归于信仰的人,未必找到己身的快乐,时间老人对人类的嘲弄,有时就是这样无情。促使这种怀疑意识演进的,还有康德的哲学。他年轻时也苦读过康德的书,后来集中的印象是,康德意识到了主体的有限性,人不能穷极无限的世界,用先验的主观的形式不可能把握无限变化的世界,于是进入悖论。这对他是终生的影响。《负暄续话·难得胡涂》中有云:

    记得北欧哲学家斯宾挪莎有这么个想法:人的最高享受是知天(他多用上帝,这里以意会)。他写了一些很值得钦仰的书,推想他会自信,他知了,所以已经获得最高的享受。许多人,国产的,如汉人的阴阳五行,宋人的太极图,等等;进口的,如《旧约》的上帝创造一切,柏拉图的概念世界,等等,都是斯宾挪莎一路,幻想自己已经独得天地之奥秘。对比之下,康德就退让一些,他知道以我们的理性为武器,还有攻不下的堡垒。根据越无知越武断、越有知越谦虚的什么规律,现代人有了看远大的种种镜子,看近小的种种镜子,以及各种学和各种论,几乎是欲不谦虚而不能了。

    知是有限还是无限的呢?这在他看来是个相对性的问题,而在更高的层面上,我们不会知道这些,人是多么渺小的存在!在这个层面上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对大学教授和乡里之人,有同样的态度,并不分高低贵贱。因为在他眼里,从广大的宇宙的角度看,大家都在可怜的世间。人在生命的路上,都有困苦相伴,谁也不能占据了所有的真理。

    既然理性是有限的,那么就不去求知了吗?也不是的。张中行认为,在人生的路上,要克服困难,走出愚昧,就不能不仰仗知识,在理性的光辉下找到合理的路。怀疑主义者,其实是有自己坚定的信念的,那就是在肯定知识有用的同时,不把知识无限地夸大化。伟大的科学家和作家,越发知道知识的重要性时,也就越发警惕对知识万能的膜拜心理。爱因斯坦面对无限变化的世界时,常常慨叹自己的有限,在茫茫的宇宙间,我们知道的也只是那么一点点,和广延无边的世界比,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张中行多次讲到爱因斯坦,但从不说他的学问怎样高深,而强调这位科学家自己如何地面对困惑。困惑对读书人而言,是必须正视的话题,智慧越高,困惑可能越高。在思想的路上,人都没有终点。刘德水手里藏有一张字幅,是启功先生写的,上句是张中行的一句话:“学之所求,不信重于信。”下句是启功先生的一句话:“学之所得,不知多于知。”这两句,非常集中地表达了前代学人这种既要怀疑又要谦虚的治学态度。

    知识也来源于人欲的表达,但欲望有时被附加在知识与学说上,也会产生反知识的变态性。这是个大问题,不好解决。知识一旦和情欲的问题纠缠到一起,就会出现某种麻烦,一些常规也会被打乱。比如婚外恋,在道德的知识谱系上看是不好的,可是一旦来到,在欲望的层面上抗不了,那就顺其而行,知识道德就成了空头的存在,只能从另一种层面来理解了。张中行喜欢引用庄子的话,说嗜欲深者其天机浅。这是悖论的话,其实勾勒出了欲望与知识间的对应关系。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解决好这样的关系。在论述类似的问题时,他也流露出无奈的慨叹。

    看一个思想家的深度,是不能不注意他日常生活中的选择眼光的。张中行的深就表现在日常行判断里。记得有一年我有了调动工作的冲动,征求他的意见。他平静地说,其实天下的事差不多,要以不变应万变,以动制静。后来我没有听他的话,终于离开报社了。在遇到种种磨难后,想起他的话,觉得他的告诫是对的。欲望是无边的,而困顿是永久的。不论怎样选择,都可能成为对象的奴隶。鲁迅这样看,张中行也这样看。我们俗人就不是一下子认清于此的。

    认不清环境,许多的时候是缘于对选择的事物和行为的信,即相信某种选择可以抵达彼岸。现代以来的文化思潮中,信的力量总是大于疑的力量。这在青年那里一直是个难解的问题。信仰有社会性的,有己身的、个人的。后者永远伴随着个体的选择,前者有时受时代风气的影响,是个文化环境的问题。二十世纪初叶,中国知识界被各种信仰所笼罩,围绕这些还展开了持久的内战。只是到了七十年代后,怀疑的意识在知识界出现,对理想主义频频出击,空想的东西受挫,罗素和康德的理论才广被注意,这个理念总算被一些人接受了。张中行在三十年代就坚信于此,意识到欲望是存在着陷阱的。要避免掉进陷阱里,也只能靠科学的理性,一边怀疑着,一边进取着,靠知识的力量行事。掌握好这个辩证的关系,是大难之事。他在这个难里,没有陷下去,而是绕了出来,从苍茫的夜色里看到了精神的曙光。那一代人,有许多是未能得到这样的机会的。

    我有时见到他不动声色地在街巷闲步,从容地在书房谈天说地的样子,就被那种超然的神色打动。他是经历了尘世的风风雨雨后,真切地意识到某些欲望的可笑的。可以行通的,便放它前行;不可,就限定起来,不让其在身边泛滥。虽然他曾主张顺生,不逆行于世,但是在一些真的问题上,他是有自己的戒律的。我们了解他的思想,不能都看那些随顺自然的近于消极的意识,还要浏览到克己的超我的精神的闪光。我自己就是为他身上的这种闪光所打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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