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元白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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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负暄三话》问世后,不仅普通读者以为好,学人中叹服的也很多。启功先生就写了《题〈负暄三话〉二首》,诗云:

    观剧逢其悲,饮酒逢其辣。

    苦果无回甘,负暄有实话。

    荡气而回肠,喜读却又怕。

    一句最凄然,过去由它罢。

    比喻多出奇,不啻宣金口。

    每读负暄话,拍案不以手。

    人闻叩击声,知我泥其首。

    妙语天外来,兔爷笑颤抖。

    启功是张中行的老友,生于1912年,字元白,满族皇族,乃雍正帝九代孙,中学毕业后到辅仁大学任教,是陈垣的得意弟子。他擅书画,字尤好,倾世一时。他与张中行相遇是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那时他们都是古董的爱好者,自然趣味相投,后来都在教育界吃饭,渐渐交往增多。人民教育社出版重要图书如《古代汉语》《文言文注释》等,启功都是顾问式的人物,张中行等人也愿意倾听他的意见,交往之中被其幽默和智慧所吸引,遂成为好友。

    张中行喜欢用元白上人来称呼这位老弟。两人的兴趣不都一样,前者钟情的西方哲学,元白就不太染目;后者在书法上的造诣,也是张氏所不及的。他们的交往在开始只是君子式的,其淡如水,到晚年来往却越来越频,彼此唱和,相互呼应的地方很多。接到上面的那首诗,张中行就有和诗回复道:

    读书为稻粱,写稿为还账。

    技不过黔驴,自当出洋相。

    银样镴枪头,混充金箍棒。

    劝君慎解囊,以免又上当。

    两人其实是有相似的地方的,都是彻悟很深的人,远离着利害,看透了人间冷暖,身上又没有文人的架子,喜用平民的口语写作,没有酸腐的一面,像游走在京城的狂士,冷眼看世,洒脱而峻急。相当长的时间里,他们都在困境里挣扎。启功年轻时气盛,出言不忌被打成了右派。张中行比他略通世故,胆子又小,命运就略好一点。但在内心深处,他们其实有着相近的一面。

    对照他们的著述是有意思的。两人都是杂家,喜欢看野史杂记,玩玩字画,对历史的兴衰有幽默的表达,不喜欢君君臣臣的那一套,谈到旧的文化,讥讽的时候多些。他们在什么地方有点徐渭和郑板桥的风骨,不是正襟危坐的那类人物,也不喜欢用道德的尺度臧否人物。启功游戏的笔法多些,出笔滑稽,让人捧腹时多多。张中行则沉郁冷寂,不太会使用匪气的语言为文,调子是不同的。在对历史的看法上,他们都有些虚无主义的痕迹,无奈的感叹随时可以看到,又不被之所囿,好像没有消极的印记,常常是用美的文字对抗虚无的存在,其间又是积极的意识,也不乏和黑暗捣乱的用意。张中行谈启功,就用过庄子的语言:“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因此,两人会心一笑的时候多,挚意深深。他们相聚的时候,像一道有趣的景观,一个像弥勒笑佛,一个如清风居士,在人间又似不在人间,很有意思。

    启功的字好,诗亦好,其打油作品境界尤高。他的文字善于自嘲,痛感和失败感是强烈的。他早年遭受世间冷眼,因为没有学历,深味学界的明暗。久在文人圈子里,他懂得君子儒与小人儒的种种世相,神圣的与无聊的体味都有一些,参透的东西也渐渐增多。他谈人事和历史,本于己身的体味,没有书本的教条,能在反讽里消解那些所谓宏大的题旨。无奈里的笑和笑里的无奈,构成了他诗文的特点。诗句洒脱又懂得节制,是很智慧的。他自嘲自己是“博不精,专不透”,恰如张中行承认自己“样样通,样样稀松”一样,可以说两人是都不自恋的人吧。你看启功自撰的《墓志铭》中对生前死后的描述,和张中行的生死观的色调,真是韵律相似。张中行曾有文章对此大加赞赏,那是心心相印的反映。

    在他们愉快的交往史里,谈文物与历史的时候居多。对字画,启功是行家,张氏亦有卓识。就对历史人物的评价的问题而言,他们的看法一致的,知道皇权的那套评价体系是虚妄的、无趣的。有一次,张中行的诗集《说梦草》问世,在北师大开研讨会,启功在会上说,张先生有情感的寄托,思想是高的,就是常人所说的有见识。这些见识对启功未尝不是一个启迪。比如对钱牧斋的看法,对王铎的认识,张中行的观点就让启先生颇为佩服。看一个人,是要从个性和对个人的尊敬入手的,这和皇权的那套评价体系没有关系。历史上好的文字和诗文,都是对人生的歌咏,向来是边缘者的独唱,一旦和权力者沾边就有问题了。所以儒家的基本思想是有问题的,千百年来造就的不过是些奴才。

    启功和张氏的一生就是不断和奴才抗争的历史,不过他们的路径是有所区别的:一个是笑对人生,一个乃顺生而行。前者对世间的繁华不再依恋,后者则眷恋着爱欲的风景,品味着世间的美意。梳理他们间的友情,有一点给人的印象很深。张中行靠哲思度苦,有庄子之风;启功有点六朝文人的洒脱,滑稽与幽默中把种种不幸都驱走了,旷达的一面,使其在治学与生活中都能找到乐趣,在没有色调的地方显示了自己的色调。黄苗子先生在回忆文章里写到启功的乐天精神:

    1957年之后,我们的中年(启先生其实比我只大八个月),都碰到些“坎坷”。启先生平时谨言慎行,牢记自己是“逊国王孙”,知道怎么处世。“不用说给党提意见了,就是给朋友,我也不会提什么意见”,启老事后这样说。启夫人在伤心哭泣时,启老安慰说:“咱们是封建余孽……现在革命需要抓抓部分右派,不抓咱们抓谁啊?”启功就这样豁达地对待世情。摘去右派帽子以后有时出门,他还乐呵呵地问人:“我的帽子拿在谁手中?”(《扬马之俦,石八之流》)

    张中行也极其欣赏启功的智慧,每每讲到两人的见面都眉飞色舞。他多次撰文表达对启功的诗文的欣赏,以为他有超凡之态。这是他自己不及元白先生的地方。启功先生的诗文中不太喜欢谈儿女之情,他孤身自好,是清冷的楼阁里的苦度者。张氏却偏爱讲风尘女子,玉楼香泽,以爱远播世人,享受着自然与社会间的各种美质。印象里启功把人间的爱内敛到书法的清俊之美里,张中行却像一堆古木间的炭火,远眺是将尽的余灰,近看却是不竭的光源,慢慢散着暖暖的热意。他们奇特的生存方式和智慧样式,给粗糙的知识界带来的爱与美,不是一下子能说清的。

    《负暄续话》问世前,张中行曾请启功作序,启功写完后,自称是“读后感”,不敢为序。启先生认为张氏是哲人和痴人,一语破的,那文章写得很好,是篇智者的文本。智者对智者,如果有敬意的话,那就是一曲合唱了吧。其实《续话》这本书的写作,和启功先生关系很大。当年《负暄琐话》出版,启功就曾写信给张中行,说希望看到续话。那封信中说:

    你把沙弥害苦了!又一夜没睡着,反复拜读大“话”,怎么那么短!何时出续集?我把余生看书精力存着攒着以待多看续“话”!

    世间“如火如荼”“你死我活”“天大地大”“理气性命”等等的事,都在拈花一笑中。好像著笔时唯恐一字落言诠者,所说分明梦境,给人印象都是“至人无梦”,以文境论,只有《红楼梦》庶几可以媲美大“话”耳!

    李白、杜甫间的友情,鲁迅、郁达夫间的挚意,今天看都是迷人的。回想九十年代,张中行与启功等老人,以自己的风范,给知识界带来的是少有的暖色。他们身上还有着老一代文人的气息,“五四”后美好的东西没有在他们那里消失。尘世日益轻薄,人情多系暗井,可在他们那里才可以感到我们的文明还残存着一丝绿意。那是个未被污染的世界,偶走进那里即可感到一种静静的美,它吸引着你,使你知道,我们这个世界,还有不少可依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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