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飞那时才二十几岁,却在老先生那里学到不少东西,是杂家的那一类,戏曲、旧诗、小品文,都有一套本领。现在的大学生,是没有这类的杂学的。我猜想,他的成长,和张中行这类人的熏陶不无关系。涉猎广,有旧式文人气,乃遗民风骨。我看他给我抄的几首旧诗,很是佩服,至少让我觉出他从老人那里得到了有趣的东西。
很长一段时间,靳飞陪着张氏会友、外出、遛弯、访书,对老人的喜好和亲朋的关系熟了,也摸到了其思想的套路。后来他定居日本,在东京大学任教,文章也越写越老到,在风格上似乎也能见到张中行的痕迹。后来他写的那本《北京记忆》,在什么地方有《负暄琐话》的影子。他算是年轻一代中深解张中行的人。看到近年他的文字,是没有摆脱老一代人的印迹的。张先生吸引他,是因为有趣,有才,有学识,有人味。而在教科书和流行文章里,这样让人心动的杂家著述还是太少了。靳飞不喜欢大学的那一套东西,在老人那里倒得到不少真经。实际的情况是,在学校里,我们的确已遇不到张中行这样的人了。
有一段时间,这一老一少常出现在书铺和街头,其间也留下不少故事。除了谈天说地外,他们还喜欢幻想,做一些有趣的梦。靳飞回忆说:
我们曾在闲谈时策划过类似行为艺术的游戏。说,选某风和日丽之日,组织钱钟书、季羡林、启功、周汝昌和他等数位“老朽”,每人携著作数册,于北大未名湖畔摆摊,签名售书;可携老妻照顾,不许秘书帮衬,严禁媒体宣传,售书款用于事后聚餐。我们想得极细致,谈得极热闹,他还做情景描述:“要是有青年学生肯过来翻翻,抬头一看,面前的老头子就是钱先生、季先生,那还说得出话来吗!”他笑得直用手擦眼泪。
看这一段回忆,能够想见老少间的快乐。自然,我想,这主意是年轻人的,老人只是快乐地随和,知道是幻想,也就多出了几分快意。那些年,如果他身边没有一些年轻的朋友,内心一定是寂寞的。我联想起齐白石晚年喜欢和青年人在一起的旧事,觉得生命间的碰撞,老幼的互感是最有诗意的。
和张中行来往较多的还有陆昕。他是陆宗达的长孙,任教于中国政法大学。陆昕与张氏有着亲缘的联系,他的祖父是张中行的老师,乃北大的名师之一。他和张先生聊天,主要是关于历史。他所写的《启功传》还是张中行作的序。陆昕喜欢读古书,旧学好,善写小品,对张先生推崇得很。我多次在张先生家里见到他,遂成朋友。我以为他喜欢张氏,大约有以下几个原因:一是对祖父的思念,见到老一代人,似乎回到了过去一般;另一个是真的喜欢老人的学识和文风,以为可以为参照也;再一个是友情,彼此不隔膜,亲人一样地融合。陆昕的意识深处是儒家的东西居多,又是一个藏书家,喜藏旧书,有不少明清的版本,新文学的版本也不少。这些都是他和张中行谈天的内容之一吧。我读过他写的《闲话藏书》,对官刻本、家刻与坊刻,初刻与写刻的研究,很是专业。他对“五四”以来的新文学版本也情有独钟,且见解不浅,不仅在版本目录方面的功夫深,对历史沿革的把握也有独到的地方。他写文章,有时也拿给先生看,张中行也真的认真地改,对这个小友的要求是严的。他觉得和老人在一起,有温暖的感觉。据说陆昕的课也讲得好,想必是从前人那里学到不少东西吧。
陆昕以外,晚年张中行身边的一个铁杆小友是刘德水。刘德水在顺义教语文,自九十年代初起,几乎每月都要来看先生。刘氏的性格温和,为人忠厚,也有才学,喜欢旧学传统,勤于读书写作,与学界的交游很广。张中行的那本《闲话八股文》,除《开场白》一节外,全是他帮助写的。1999年先生罹病之后,文字方面的事,也基本由他代劳。在刘德水眼里,先生是座高高的山,须仰而望之。在这座高山之下,年轻人能领略到《负暄琐话》中所描述的旧时学人的风采,悟出做人、作文的真谛,得到当下其他地方难以觅得的收获,因而让人感到幸福。张中行的《年谱》及《著作系年》是他整理出来的。那本怀念张中行的《说梦楼里张中行》,在我们俩商量之后,具体工作多是由他做的。《编后记》也是他写后发给我的,我只是挂了一个虚名。刘德水的文字很受张氏的影响,古朴、自然,不尚虚华,有古风在里边。张中行辞世的前几年,他看望先生最勤,拳拳之忠,都在无言之中。他在自己的教学中也渗透了先生的某些理念,是很有成绩的。
看张中行的日记,晚年接触的年轻人很多。贾凯林、彭程、林凯、韩小蕙、徐秀姗、高丽芙、庞旸、尽心、马力、卫建民等,都和他有许多联系。他身边的女孩子数量可观,以至引来一些议论。他对这些小友是有种舔犊之情的,像是对自己的孩子,也像是朋友。和这些年轻人在一起,他有诸多快慰,好似自己并不是耄耋之年的人。这是有趣的,一个文化老人,在年轻人那里颇有人缘,形成了一个场,这是别人不及的。重要的是他不拒人千里,不似钱钟书那么与世隔绝。其间也多是人间烟火气,有浓浓的人间情怀在。老人在年轻人那里是一个兴奋点,至少说明了他内在生命力是火一般旺盛的。而在那时,有如此旺盛力的老人,还有谁呢?
小友们模仿他的文笔,有的很像。比如马力的随笔,用词都是《负暄琐话》式的,在句式和意蕴上也模仿着先生。我在这些小友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散淡的文字的延续,或者说一个新的书写模式开始出现了。就像刘绍棠受到孙犁的暗示一样,因为一种风格,人们知道了选择新的书写路向的可能。他的开启性的作用,实在是不可忽略的。
大凡和他亲近的人,多是有性情的,没有什么功利性。我在他家里遇到了许多青年,性格都挺可爱,有的甚至才华横溢。他们到先生那里,不为什么,只是听其谈天,沾沾仙气而已。张中行那里是清静的地方,如水边的小屋,在月光下亮着灯,照着四边的野趣,尘世的喧闹在那里消失了。在这里,才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这个老人对视的时候,心是静的,仿佛被水洗了一般。我相信许多人有类似的感觉。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