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萧红来说,这是她此生最艰难的离别,如果她还是曾经那般脆弱,她一定会留下来,与萧军天长地久共赴生死,也许这也是她曾经某时候的信念,然而,在经历人生坎坷风雨,经历了浮世的辗转,她已经从苦难中坚强独立了起来。
走出了离别的阴霾后,萧红的心渐渐晴朗起来了。
端木蕻良更加主动地向萧红示好。
柔情是世间最美的好景,柔情也是爱的迷药。萧红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得到男人的柔情的关顾。
萧红的青春早已经在困难里寂灭,然而,他的柔情似水却让萧红少女般的柔情中渐渐苏醒。
队伍在运城稍作停留,接着向西安开拔。在行进的途中,丁玲要求同行的作家、戏剧家为西北战地服务团写一个剧本。取名《突击》,写的是一群逃亡的中国老百姓奋起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故事。话剧演出非常成功,使全体编剧者都为自己以文字所作的社会动员感到振奋,萧红正是其中一员。
但萧红知道,这是宣传,不是文学,亦不是自己要走的路。她希望,在这动荡的战争环境里有一块安静的地方,让她独自书写。
聂绀弩说:“萧红,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散文家,鲁迅说过,你比谁都更有前途。”
萧红笑了一声,说:“又来了!‘你是个散文家,但你的小说却不行!’”
他们尽情地聊着,说到了她的《生死场》,也谈到了鲁迅。
萧红沉吟了一会儿,说:“鲁迅以一个自觉的知识分子,从高处去悲悯他的人物。他的人物,有的也曾经是自觉的知识分子,但处境却压迫着他,使他变成听天由命,不知怎么好,也无论怎样都好的人了。这就比别的人更可悲。我开始也悲悯我的人物,他们都是自然的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倒应该悲悯我呢!悲悯只能从上到下,不能从下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辈之间。我的人物比我高。这似乎说明鲁迅真有高处,而我没有,有的也很少。一下就完了。”
两个人路上散步,月色初上,一片安静姣好的景致。聂绀弩的心却是十分不平静的,他很震撼,因为他第一次听萧红说了那么多的话,潺潺如流水一般从心底流淌而出。
萧红说:“你知道吗?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落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甘愿牺牲的惰性。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免不了想,我算什么呢?屈辱算什么呢?灾难算什么呢?甚至死算什么呢?我不明白,我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是这样想的是我呢?还是那样想的是。不错,我要飞,但同时又觉得……我会掉下来。”
她的声音婉转如水,她的话语中又透着数不尽的哀伤。苦难在她心底烙下了沉郁,无论她如今是怎样的坚强和独立,却始终驱散不了命运的凄凉敢。
说了许多,萧红想起了萧军,她感叹着: “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在思想上是个同志,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我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
聂绀弩不禁想起在临汾车站月台上和萧军的谈话。
同样的倾听者,却是不截然不同的对白,一边是他还“爱”,一边是无法释怀的“痛苦”。
也许这样,他们这份情感才算是平衡了。
临汾之别,是永远。这是聂绀弩在听了萧红的诉说后才忽然明白的。
这一段日子一来,端木蕻良总是想方设法地接近萧红,一直在猛烈地向萧红展开追求的攻势,聂绀弩对他的好感不多,而且他觉得萧红也是讨厌这个人的。
聂绀弩想起萧军临别时的嘱托,说:“飞吧,萧红!……‘不要往下看,下面是奴隶的死所!’……” 聂绀弩不希望萧红被端木蕻良这个男人牵绊,她应该有属于她的更好更美的天空。
然而,她那是故意夸大的,或者纯粹就是戏说。与此相反,端木蕻良倒有很多为萧红所喜欢的地方。
端木蕻良原名曹汉文,出生于辽宁省昌图县的一个大地主家庭。从出生到“九·一八”,端木蕻良过的完全是少爷的生活。从两篇回忆性文字《初吻》和《早春》看,他是一个性早熟的少年,痴情,任性,却又喜新厌旧。
他熟悉西方文学、电影和音乐,为西方文化艺术中的自由精神和形式美所吸引。他颇有点浪漫骑士派头,对妇女抱有同情心,然而缺乏的是抱打不平的勇气和自我牺牲的决心。堂吉诃德那样大战风车的疯狂,他是全然没有的。相反,他依然一副公子哥儿的脾性,视贵族特权为当然。
从某些角度来看,萧红是喜欢端木蕻良这种特性的。端木蕻良外表的文弱,包括发式与着装,一副前卫艺术家的样子,在文学才华方面,应当说,他是胜于萧军的,他一完全异于萧军的另一种人。
萧红就说过,她不喜欢太阳,因为太阳只是一个毫无情趣的男子。而端木蕻良的阴柔正是契合了萧红心中喜欢。再看作品,端木蕻良与萧红都具有乡土感。他向往大地、海、草原,世上宏大的事物;已经写出的《科尔沁旗草原》也确实是宏大的,但是事实上,却无法克服那种在当时常常被称做小布尔乔亚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又恰恰构成作为女人的萧红所喜欢的日常生活中的情趣。
端木蕻良对萧红是欣赏的,萧红作品中的诗性特质,与他的小说有更多相通的地方;这种抒情性,是萧军的小说所缺少的。
萧红对他最抱好感的是,他成全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自尊和荣耀,无论在公开场合还是私下里,都不掩饰对自己的欣赏,而且乐于交流。在他这里,萧红获得了一种知己之感,多年来不断遭到伤害的自尊心,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满足。
日本军队占领了风陵渡,不时地隔河炮击潼关,随时有过河的可能。但此刻,西安是平静的。
丁玲有事回延安,约聂绀弩和她同去。临行的前一天傍晚,聂绀弩和萧红在马路上遇上了。
萧红破有意味地暗示聂绀弩她和端木蕻良的关系又近了一层。
“萧红,”聂绀弩提醒她说,“你是《生死场》的作者,是《商市街》的作者,你要想到自己文学上的地位,你要向上飞,飞得越高越远越好……”
第二天,萧红为丁玲和聂绀弩送行。人丛中,聂绀弩向萧红做出飞的姿势,又用手指着天空。萧红会心地笑着点头。他想要表达的,她都懂得,然而,她不敢回应什么,也一样不敢保证什么。
萧军、丁玲和聂绀弩先后把一段短窄的时间和空间留给了萧红和端木蕻良,使他们有了无障碍的、全方位接触的机会。开始,意味着另一种结束。事已至此,成了不可逆转的命运。
丁玲和聂绀弩走后半个月,突然回到西安,而且当中多了一个萧军。萧军在去五台山的中途折到延安,和他们碰着了,后来计划再去五台山,形势已经不容他成行,只好随他们一道到西北战地服务团里来。这时,萧红和端木蕻良正寄居在团里。这样意外的不期而遇,是他们都不曾料想的。
萧红和端木蕻良一同从丁玲的房里走出来,一看见萧军,两个人都愣了一下。端木赶忙过来和萧军拥抱,聂绀弩看见,他的神色是含有畏惧、惭愧等复杂的意义的。聂绀弩走进自己的房间,他又赶了过来,拿起刷子给聂绀弩刷衣服上的尘土,低着头说:“辛苦了!”但聂绀弩听那声音却像在说:“如果闹什么事,你要帮帮忙!”……
萧军一回来,谁也不加理会,只顾洗涤头脸上的尘土。萧红走近他的身边,微笑着对他说:“三郎--,我们永远分手吧!”
“好。”
萧军一面擦洗着头脸,一面平静地回答说。萧红很快就走出去了。一个短促的告别,结束了长长的一份爱。
这样一个结束,并不是因为端木蕻良,结束,已经是注定的命运,他无法改变。
她是一个缺少安全感的女人。失去了亲人,情人和朋友也相继离去,她害怕一个人过日子,害怕遭到世界的冷落甚至强力的压迫。此刻,身边只有一个人,就是端木蕻良。
与萧军的爱,如同东流逝水,再难收回。那么,她没有理由放弃身边最后一束温暖。
在双方达成和平协定之后,萧红和萧军有过一次关于孩子的谈话。萧军知道萧红已经怀孕,所以建议她生下孩子以后再分手。可是萧红去意已决,不接受他的劝告,更是不愿意把孩子给萧军。
萧红向萧军警告说:“若是你还尊重我,那么你对端木也须要尊重。我只有这一句话,别的不要谈了。”
这一次,萧红无比决绝。爱不覆重来,说再多也是徒增伤感,萧红不再想听萧军再说什么,与君长决,那就此息声是最好不过了。
所以当萧军找机会同萧红约见的时候,萧红说,到外面散步也可以,一定要约端木陪同。而这是萧军最介意的,也是最忍受不了的。
萧军终于没有获得两个人单独会面的机会。
在与萧军的关系彻底破裂之后,萧红约端木蕻良到公园里去,把情况告诉了他。
说过之后,痛哭起来。
随后,她告诉端木蕻良说,她已经怀孕了。
这是萧红与萧军的爱情“遗产”。这笔遗产对萧红来说,命运是如此地戏弄着她:开始和萧军生活时,怀的是王恩甲的孩子将要和端木蕻良生活时,孩子的父亲却是萧军。像是一个轮回的诅咒,幸福总是离她有那么一步之遥,而这仅有的一步,却是她永远都到达不了的彼岸。与其这样的痛苦着倒不如从未有过这样深的期盼。
萧红深深地知道萧军不爱别人的孩子,端木也不会。本以为,走出了一段痛苦的情感,会有一个崭新的开始,本以为最难的是与君长决绝,然而。走出来之后,才发现前方又是一片风雨阴霾。
忧愁、沮丧,失落,一切都是无用的情绪,不管你的情绪如何,未来终将要一步步到来,好的坏的,认谁也无法阻挡。萧红在静静地等待着……
2.流转的浮萍
1938年4月,在萧军决定随丁玲去延安之后,萧红和端木蕻良乘火车返回武汉。
在绿川英子的一篇回忆文章中,萧红后半生悲剧的这一页,就有了一个非常清晰的投影:
……逃难的人群如濡湿的蚂蚁一般钻动。萧红夹在其中,大腹便便,两手撑着雨伞和笨重的行李,步履迟缓。旁边,是轻装的端木蕻良,手里捏着司的克,神态从容。萧红并不企求帮助,只是不时地用嫌恶与轻蔑的眼光,瞧了瞧自己那隆起的肚子……
不同的故事,同样的情绪,越来越大的肚子勾起了萧红许多阴暗的回忆,那些苦寒的离家出走的挣扎,那些深陷旅馆的囚徒岁月,那些苦汁从心底像苦泉一样,从心底喷涌而出。一次又一次地惊醒她的梦境,又围困着她真实的生活。
再次来到武汉,又是一种不同的感觉。当初萧军还在,当初端木蕻良还是个后来者,当初萧红经常会开心地大笑,无数个美妙的想当初,都融化在了记忆里,如今,故事的情节已经变了,此刻萧红心中更多的是伤感。
萧红和端木蕻良一起到小金龙巷找蒋锡金,希望解决端木蕻良的居住问题。蒋锡金问起萧军的去向,他们说是到兰州去了,便没有细问下去。
端木交了一个月的租金,蒋锡金就把房间的钥匙交给了他。接着,蒋锡金问,萧红怎么办呢?回答说是住到池田那里去。
过一段时间,蒋锡金回到原住处交房租,捎带取些衣物。取完东西,正打算离去,听得里间有个女声叫他,问他为什么不进去。
他一听这是萧红的声音,就推门进去了。第一眼看到萧红,他有些愣住了,她的脸色苍白,无力地躺在床上。很显然,这样一种情况,萧红和端木蕻良他已经是心知肚明了。
萧红拍拍床沿,让蒋锡金坐下,告诉他说自己怀孕了,要他帮助找一位医生做人工流产。
又是一个惊讶的消息,蒋锡金得知这是五个月的孩子了,他告诉萧红,五个月的孩子流产会有生命危险的;况且,是萧军的更应该生下来,这是一条小生命!
萧红流泪了。她说,自己一个人要维持生活都很困难,再带一个孩子,就把自己完全给毁掉了。她狠狠地抽泣着,情绪一番一番地在心中泉涌。这样的痛苦太难承受。
噩梦重演,像是一个宿命的诅咒,她不愿接受,却始终是无法逃开。
萧红深深地感受到了命运的无力感。
蒋锡金抚慰萧红,让不要太担忧,孩子生下来总能有法子,这么多朋友也不能看着你不管,可以托人抚养,也可以赠送给别人,还是好好生下来吧……
爱是沉重的负担,孩子更是她担不起的责任。
她曾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像一个物件一样送人,而那是从她身上生生剥离的一块肉,是一种血脉相连的情感。无论当初,她看似怎样的决绝,心中真正的痛楚,只有她自己明白的。这样的噩梦,她不想再重演一场,孩子生与不生,带给她的始终是痛,那么,她只希望这种痛楚早点结束。
她到胡风家里,告诉他和梅志,她跟萧军分离了,现在同端木蕻良在一起。胡风没有什么讶异的表现,没有惋惜,也没有祝福。
胡风很平静地说:“作为一个女人,你在精神上受了屈辱,你有权这样做,这是你坚强的表现。我们做朋友的,为你能摆脱精神上的痛苦感到高兴。但是,又何必这样快呢?你冷静一下不更好吗?”
池田见到梅志,这样说到萧红:“我请她住在我家,有一间很好的房子,她也愿意。谁知晚上窗外有人一叫,她跳窗逃走了。”
朋友们对萧红的爱情,是各自持有看法的。
梅志不常去看萧红,他不愿意因小金龙巷的那间曾经热闹一时的房子如今已经是另一番景象。他一直耿耿于怀。对于敏感的萧红来说,梅志的态度她怎么能不知道。
许多时候是萧红到他的住处闲谈,偶然他会和萧红一同去蛇山散散步。
“是因为我对自己的生活处理不好么?”有一次,萧红见到梅志,突然这样发问。
“这是你自己个人的事。”
“那么,你为什么用那种眼色看我?”
“什么眼色?”
“那种不坦直的、大有含蓄的眼色。”
这就是萧红,直言不讳。
梅志微微一愣,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是好了。
“其实,我是不爱回顾的。”萧红说,“你是晓得的,人不能在一个方式里生活,也不能在一种单纯的关系中生活。现在我痛苦的,是我的病……”
萧红说的“病”,即怀孕的意思。她听说梅志和房东的太太一起去找医生准备打胎,也跟随着去了,结果因为医生要价太高,只好沮丧着离开医院。
萧红想要尽快地摆脱这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会让她无时无刻地不想起萧军,而她同萧军的故事太多,每一次回忆对她来说,都是一次深深地触痛。渐渐地,当回忆成了习惯,那么痛苦也就泛滥成灾。
而后,日军分成五路包围武汉。大的灾难降临到这座城市,人们心中惴惴不安。
国民党政府发出“保卫大武汉”的口号,而党国要人却带头迁往重庆方面了,一些工厂企业、机关团体也纷纷西迁。一些文化人也陆续离开。
命运的手再一次推向萧红,她又一次地要面对漂泊,离开,去往生命的下一站地。
而这时候,却发生了一件萧红很意外的事情。端木蕻良一直有着做一名战地记者的梦想,这时开始与某家名报社接洽,想只身去前线。半年前他还是信誓旦旦地与萧红相约同建造文学事业。而时隔不久,他却是完全做了另外的选择,同当初萧军一样的选择。萧红失望极了,失望地想笑。他们前赴后继地离开她。
张梅志从武昌乘船过江,在舱口里,恰好发现萧红披着斗篷一个人坐在那里。“怎么,你一个人呢?”
“一个人不好过江么?”萧红开始和他谈天。等到知道了他和罗烽将要订票入川的时候,她突然神色焕发地说:“那我们一起走,好吗?”
“你一个人么?”
“一个人。”她说,“我到哪里去不都是一个人呢?”
“这要和端木商量商量。”
“为什么要和端木商量呢?”
她觉得自己不从属于任何人,她同端木蕻良是平等而自由的,而梅志的话显然已经将萧红定义为了端木蕻良附属。这使她发自心底地感到悲哀。
不幸接连而至,等到船票到手之后,端木蕻良要求梅志让他上船,说是萧红不走,要留下一些日子另外等船。这样,他便把船票作为己有,和梅志、罗烽一同启程入蜀了。
又一次决绝地遗弃,所有痛楚,她都不得不默默承受。
日军开始进攻武汉。漫天的枪声炮声,风烟弥漫,整个城市笼罩着一种阴森的恐惧,就算阳光还亮着,却还是满心暗沉。这样的情境,萧红心中零落不少愁滋味。荒凉的心,再寻不到一点温暖。而就算没有幸福和快乐,她依然是要坚强地活着。
对生愈加的渴望,所有她便在困难里狠狠挣扎。
第二天,她把蒋锡金的被褥、床单和枕头打了个铺盖卷,带上小提箱,雇了人力车径直开到汉口三教街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所在地。她找到蒋锡金,说要搬到这里来住。
蒋锡金给她分析情况,意思是他这里根本没法子住的。
“我住定了!”萧红的口气简直是不容讨论的,说,“我睡走廊楼梯口的地板,去买条席子就行。”
蒋锡金说:“席子倒有,可是那是人来人往的通道,你睡不稳的,别人行走也不方便。”
然而,不管蒋锡金怎样说,萧红还是坚定自己想法。要来了席子,就住了下来。她太累,只要又一个地产落脚就可以,别的她已经是顾不得了。
3落难的心
萧红就这样住了下来。至此,她已经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平时,萧红总是在地铺上躺着。一天,老朋友高原来找,她便坐在席子上谈话。最后,高原便把自己仅有的五元钱给了她,她也就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萧红如今穷困落魄到如此地步,使高原心里暗暗吃惊。谈到端木蕻良的时候,萧红并不热心。而对于萧红同萧军分手一事,高原是有怨言的。他批评萧红在处理自己的生活问题上太轻率了,萧红听了很反感。
前不久,舒群执意劝说她去延安,她同舒群争吵了一个夜晚。她说她不懂政治,在党派斗争问题上,总是同情弱者,又说她崇拜的政治家,只有一个孙中山。
高原还是经常在晚上去看她,不当时萧红的情绪究竟是如何,有一个朋友能够陪着他一起无所顾忌的聊天,这也总是好的。虽说不能改变什么,但是却也能够或多或少的排解心中苦闷。
苦难的折磨下,萧红变得越发古怪,一天,她将身上高原给的最后财产五元钱挥霍请客了。蒋锡金埋怨萧红太阔气了,为什么这样大手大脚乱花钱?萧红说,反正这是她最后的钱,留着也没用了,花掉它也花个痛快。
心已成灰,钱财对她来说已是无用。倒不如穷尽所有,也求个痛快。
蒋锡金批评她说,这太没有道理,又给她分析了当前的形势,蒋锡金说,最紧张的时候可能我人在武昌,江上的交通断了,我能顾得上你吗?
蒋锡金所说的,萧红未必不知,只是,再乱的天下也激不起她的紧张的情绪了。
她说,人到这步田地,发愁也没有用,反正不能靠那两元多钱!
蒋锡金叹息一句,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蒋锡金再来的时候交给萧红一百五十元钱,说明钱的来历,让她好好保存着供逃难用,萧红苦笑着收下了。
原来他到生活书店,向曹谷冰借了一百元;又去到读书生活社,向黄洛峰借了五十元。他说明是代萧红借的,由她用稿子还,如果她不还就用自己的稿子还。
蒋锡金还是放心不下,又去找冯乃超,说萧红这样留在武汉不行,应当想法子把她送走。冯乃超表示同意,说他的夫人李声韵过几天去重庆,可以让她们结伴同行。
随着敌机频繁的轰炸,文协的人大都已经内迁,空置下来的房子于是成了留在汉口的朋友的聚会场所,有时还煮点咖啡,夜袭时,开个有趣点的晚会。但是到了后来,人越来越少,原来留下来的客厅,便又成了朋友临时的宿舍了。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使得这里混乱起来。
由于船票难买,萧红和李声韵只好暂时住下来。萧红不肯住在客厅,独自在一间小过道里搭了地铺住。
有时候住在这里的冯乃超和其他的人是不赶回来吃饭的,剩下来要解决吃饭问题的便只有孔罗荪、萧红和李声韵三个人。他们也就经常找一些便宜餐馆解决吃饭问题。逢到精神好的时候,萧红便去买了牛肉、包莱、土豆和番茄,烧好一锅汤,吃着面包。这是他们所享用的最丰盛、最富有风味的午餐了。
偶有几声笑语和欢谈,转而就落寂了。
萧红独自吸着烟,非常健谈,话中谈到她的许多计划和幻想,眼神中透着渴望与哀愁。
“人需要为着一种理想而生活着。” “即使是日常生活中很琐细的小事,也应该有理想。”她继续说下去。烟雾中映着一张经尽沧桑的面容。她的爱,她的梦,在消亡中挣扎。
这时,李声韵往往是默笑着,孔罗荪建议谈一谈最小的理想。
萧红抢先说:“我提议,我们到重庆以后,开一座文艺咖啡室,你们赞成吧?”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而后,萧红又严肃起来。
“这是正经事,不是开玩笑。”萧红突然一本正经地说,“作家生活太苦,需要有调剂。我们的文艺咖啡室一定要有最漂亮、最舒适的设备,比方说:灯光、壁饰、座位、台布、桌上的摆设、使用的器皿,等等。而且,所有服务的人都是具有美的标准的。而且我们要选择最好的音乐,使客人得到休息。哦,总之,这是一个可以使作家感觉到最能休息的地方。”
语罢,她轻轻地吸了一口烟,深深地吐了出去。烟雾迷蒙了她的眼,她仿佛看到了一幅幻境,却看不清未来。
“这不会成为一间世外的桃源吧?”
“可以这样说。”萧红肯定地回答说,“要知道,桃源不必一定要同现实隔离开来的……”
她的一中依旧荏苒着希望的火,即使爱坠落,即使灵魂沦陷进了孤苦,她心中的渴望之火,都不曾幻灭。
大家都笑了,然而,那笑声转瞬也就淹没在了这座混乱的城市里,淹没在这个时代匆匆的脚步声中。
不久之后,船票终于买到了。
萧红和李声韵一起离开了汉口。船到宜昌,李声韵突然病倒,由《武汉日报》副刊编辑段公爽送进了医院。这时,途中只剩下萧红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仿佛是命运的捉弄,蓄意让她尝尽孤独滋味。
她无助地走着,独自去找船,像是个流浪者,然而回想这一遭生命的路程,又何尝不是一场漫长的流浪之旅,她渴望找一处安心之处,却一次次在命运的驱使下辗转漂泊。生命中,不断有人出现,又在下一个段路上分开。每一次告别,都给带给她深痛。他们匆匆来去,都是过客。
孤独,是每一个生命最真实的样子。就算是此刻萧红腹中的胎儿,一块带着生命的肉,将要在不久从自己的身体里生生剥离。
萧红吃力的向前走着,她在码头上被纵横的绳缆绊倒了。她挣扎着爬起,却一次又一次滑到。她隐隐感觉到腹中的胎儿在挣扎,似乎是在给她力量站起来。然而,几番挣扎后,她还是瘫软在地上。浮想了许多事情。
后来,她这样向骆宾基述说当时的心境:她躺在那里,四周没有什么人,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一种平静,望着天上寥落的星星,心想,天快要亮了吧!会有一个警察走过来的吧!警察走过来一定有许多人围着,那像什么呢?还是挣扎着起来吧!然而她没有力量,手也懒得动,算了吧!死掉又有什么呢!生命又算什么呢!死掉了也未见得世界上就缺少我一个人吧……
“然而就这样死掉,心里有些不甘似的,总像我和世界上还有一点什么牵连似的,我还有些东西没有拿出来。”说的时候,她的眼睛润湿了。
渐渐地,天亮了,她熬过了一个漫漫长夜。有船来了,她最终被人扶起,赶向人生的下一程,重庆。又是一个陌生的城市,还有那等待着她的陌生的未来。然而,此刻的萧红不得不向前方走去,她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9月中旬,萧红艰难来到重庆。
见到梅志,她说:“我总是一个人走路,以前在东北,到了上海后去日本,现在到重庆,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走路。我好像命定要一个人走路似的……”
一段寂静地讲述,却是字字透着沧桑,经历了太多苦痛折磨,她便也将生命看得越来越透彻。
生与死,一线之间;苦于乐,一念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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